《草房子》第九章药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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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乔和桑桑回到油麻地小学时，草房全校师生正在大扫除。第章地已扫得很干净了，药寮但还在扫；玻璃已擦得很亮了，草房但还在擦。第章见了桑乔，药寮从老师到学生，草房都一脸歉意。第章因为，药寮一向挂在油麻地小学办公室墙上的草房那面流动红旗，在这两天进行的第章各学校互比中，被别的药寮学校摘去了：油麻地小学从外部情况到内部教学秩序，皆一片杂乱。草房昨天，第章当这面红旗被摘掉后，药寮老师们立即想到了此时此刻正背着桑桑走在路上的桑乔，一个又一个都会在心里感到十分不安，他们甚至有一种犯罪感。因此，明天从一早上就开始整理校园。他们要在桑乔和桑桑返来之前，将油麻地小学规复到桑乔未丢下工作之前的水平。
    桑乔知道了这所有，苦笑了一声。
    春天到了。一切都会在成长、发达，露出生气勃勃的样子。但桑桑却瘦成为骨架。桑桑终于开始懵懵懂懂地想到一个他这么小年纪上的孩子很少有机会碰到的问题：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地，不能够再看到太阳了!他居然在一天之中，能有频频想到这一点。因为，他从所有的人眼中与行为上看出了这一点：大家都已经预感到了这不可避免的一天，在恻隐着他，在减速更加地为他做着一些事儿。他常常去温幼菊那儿。他觉得那个小屋对他来说，是一个最温馨的地方，他要听温幼菊那首无词歌，默默地听。他弄不晓畅他为什么那样喜欢听那首歌。
    他居然有点思念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那一天。那时，他竟然一点也不感到畏惧。因为，在想着这一天的情景时，他的耳畔总是飘扬着温幼菊的那首无词歌。于是，在他脑海里浮现的情景，就变得一点也不可怕了。
    桑乔从心里深处无限感激温幼菊。因为，是她给了他的桑桑以平静，以勇气，使儿子在最终的一段时光里，依然那样美好地去看他的一切，去想他的明天。
    桑桑对谁都比以往任什么时候候显得更加善良。他每做一件事，哪怕是帮别人从地上捡起一块橡皮，心里都为自己而感动。
    桑桑愿意为人做任何一件事儿：帮细马看羊，端上一碗水送给一个饥渴的过路人，……。他甚至愿意为羊，为牛，为鸽子(dove)，为麻雀(sparrow)们做任何一件事儿。
    这一天，桑桑坐到河边上，他想让自己好好想一些事儿—他必须抓紧时间好好想一些事儿。
    一只黄雀站在一根刚刚露了绿芽的柳枝上。那柳枝太细弱了，不胜黄雀的站立，频频弯曲下来，使黄雀又不时地拍着翅膀，以减轻对柳枝的压力。
    柳柳走来了。
    自从桑桑被宣布有病过后，柳柳变得异常灵巧，并总是不时地望着或跟着桑桑。
    她蹲在桑桑身边，歪着脸看着桑桑的脸，想知道桑桑在想些什么。
    柳柳从家里出来时，又看见母亲正在向邱二妈落泪，于是问桑桑：“妈妈为什么总哭？”
    桑桑说：“因为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就你一个人去吗？”
    “就我一个人。”
    “我和你一路去，你带我吗？”
    “那个地方，只有我能去。”
    “那你能把你的鸽子带去吗？”
    “我带不走它们。”
    “那你给细马哥哥了？”
    “我和他已经说好啦。”
    “那我能去看你吗？”
    “不能。”
    “长大了，也不能吗？”
    “长大了，也不能。”
    “那个地方好吗？”
    “我不知道。”
    “那个地方也有城吗？”
    “可能有的。”
    “城是什么样子？”
    “城……城也是一个地方，这地方密密麻麻地有许多许多房子，有一条一条的街，没有野外，只有房子和街……”
    柳柳想像着城的样子，说：“我想看到城。”
    桑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想到，一次他要从柳柳手里拿走一个烧熟了的玉米，对她说：“你把玉米给我，过几天，我带你进城去玩。”柳柳望望手上的玉米，有点舍不得。他就向柳柳好好地描绘了一通城里的好玩与热闹。柳柳就把玉米给了他。他拿过玉米就啃，还没等把柳柳的玉米啃掉一半，就忘记了自己的诺言。
    桑桑的脸一会儿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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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乔和桑桑回到油麻地小学时，全校师生正在大扫除。地已扫得很干净了，但还在扫；玻璃已擦得很亮了，但还在擦。见了桑乔，从老师到学生，都一脸歉意。因为，一向挂在油麻地小学办公室墙上的那面流动红旗，在这两天进行的各学校互比中，被别的学校摘去了：油麻地小学从外部情况到内部教学秩序，皆一片杂乱。昨天，当这面红旗被摘掉后，老师们立即想到了此时此刻正背着桑桑走在路上的桑乔，一个又一个都会在心里感到十分不安，他们甚至有一种犯罪感。因此，明天从一早上就开始整理校园。他们要在桑乔和桑桑返来之前，将油麻地小学规复到桑乔未丢下工作之前的水平。
    桑乔知道了这所有，苦笑了一声。
    春天到了。一切都会在成长、发达，露出生气勃勃的样子。但桑桑却瘦成为骨架。桑桑终于开始懵懵懂懂地想到一个他这么小年纪上的孩子很少有机会碰到的问题：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地，不能够再看到太阳了!他居然在一天之中，能有频频想到这一点。因为，他从所有的人眼中与行为上看出了这一点：大家都已经预感到了这不可避免的一天，在恻隐着他，在减速更加地为他做着一些事儿。他常常去温幼菊那儿。他觉得那个小屋对他来说，是一个最温馨的地方，他要听温幼菊那首无词歌，默默地听。他弄不晓畅他为什么那样喜欢听那首歌。
    他居然有点思念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那一天。那时，他竟然一点也不感到畏惧。因为，在想着这一天的情景时，他的耳畔总是飘扬着温幼菊的那首无词歌。于是，在他脑海里浮现的情景，就变得一点也不可怕了。
    桑乔从心里深处无限感激温幼菊。因为，是她给了他的桑桑以平静，以勇气，使儿子在最终的一段时光里，依然那样美好地去看他的一切，去想他的明天。
    桑桑对谁都比以往任什么时候候显得更加善良。他每做一件事，哪怕是帮别人从地上捡起一块橡皮，心里都为自己而感动。
    桑桑愿意为人做任何一件事儿：帮细马看羊，端上一碗水送给一个饥渴的过路人，……。他甚至愿意为羊，为牛，为鸽子，为麻雀们做任何一件事儿。
    这一天，桑桑坐到河边上，他想让自己好好想一些事儿—他必须抓紧时间好好想一些事儿。
    一只黄雀站在一根刚刚露了绿芽的柳枝上。那柳枝太细弱了，不胜黄雀的站立，频频弯曲下来，使黄雀又不时地拍着翅膀，以减轻对柳枝的压力。
    柳柳走来了。
    自从桑桑被宣布有病过后，柳柳变得异常灵巧，并总是不时地望着或跟着桑桑。
    她蹲在桑桑身边，歪着脸看着桑桑的脸，想知道桑桑在想些什么。
    柳柳从家里出来时，又看见母亲正在向邱二妈落泪，于是问桑桑：“妈妈为什么总哭？”
    桑桑说：“因为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就你一个人去吗？”
    “就我一个人。”
    “我和你一路去，你带我吗？”
    “那个地方，只有我能去。”
    “那你能把你的鸽子带去吗？”
    “我带不走它们。”
    “那你给细马哥哥了？”
    “我和他已经说好啦。”
    “那我能去看你吗？”
    “不能。”
    “长大了，也不能吗？”
    “长大了，也不能。”
    “那个地方好吗？”
    “我不知道。”
    “那个地方也有城吗？”
    “可能有的。”
    “城是什么样子？”
    “城……城也是一个地方，这地方密密麻麻地有许多许多房子，有一条一条的街，没有野外，只有房子和街……”
    柳柳想像着城的样子，说：“我想看到城。”
    桑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想到，一次他要从柳柳手里拿走一个烧熟了的玉米，对她说：“你把玉米给我，过几天，我带你进城去玩。”柳柳望望手上的玉米，有点舍不得。他就向柳柳好好地描绘了一通城里的好玩与热闹。柳柳就把玉米给了他。他拿过玉米就啃，还没等把柳柳的玉米啃掉一半，就忘记了自己的诺言。
    桑桑的脸一会儿红了……

    第二天，桑桑给家中留了一张纸条，带着柳柳离开了家。他要让柳柳立即看到城。
    到达县城时，已是下午三点。那时，桑桑又开始发烧了。他觉得浑身发冷，四肢无力。但，他保持着拉着柳柳的手，慢慢地走在大街上。
    被春风吹拂着的县城，似乎比以往任什么时候候都要迷人。城市的上空，一片纯净的蓝，太阳把城市照得十分明亮。街两旁的垂柳，比乡村的垂柳绿得早，仿佛飘着一街绿烟。一些细长的枝条飘到了街的上空，不时地拂着街上行人。满街的自行车，车铃声响成密密的一片。
    柳柳有点恐慌，紧紧抓住桑桑的手。
    桑桑将父亲(father)和其他人给他的那些买东西吃的钱，全都拿了出来，给柳柳买了各式各样的食品。还给她买了一个小布娃娃。他一定要让柳柳看城看得很开心。
    桑桑的最终一个节目，是带柳柳去看城墙。
    这是一座老城。在东南一面，还保存着一堵高高的城墙。
    桑桑带着柳柳来到城墙下时，已近傍晚。桑桑仰望着这堵高得似乎要碰到了天的城墙，心里很激动。他要带着柳柳沿着台阶登到城墙顶上，但柳柳走不动了。他让柳柳坐在了台阶上，然后脱掉了柳柳脚上的鞋。他看到柳柳的脚板底打了两个豆粒大的血泡。他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脚，给她穿上鞋，蹲下来，对她说：“哥哥背你上去。”
    柳柳不肯。因为母亲频频对她说，哥哥病了，不能让哥哥用力气。
    但桑桑硬把柳柳拉到了背上。他吃力地背起柳柳，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地爬上去。过不一会，冷汗就大滴大滴地从他额上滚了下来。
    柳柳用胳膊搂着哥哥的脖子，她觉得哥哥的脖子里尽是汗水，就挣扎着要下来。但桑桑紧紧地搂着她的腿不让她下来。
    那首无词歌的旋律在他脑海里盘旋着，嘴一张，就流了出来：
    咿呀……，
    咿呀……呀，
    唯呀……哟，
    哟……，
    哟哟，哟哟……，
    咿呀咿呀哟……
    登完一百多级台阶，桑桑终于将柳柳背到了城墙顶上。
    往外看，是大河，是无边无际的野外；往里看，是无穷无尽的房屋，是大大小小的街。
    城墙顶上有那么大的风，却吹不干桑桑的汗。他把脑袋伏在城墙的闲暇里，一边让自己歇息，一边望着远方：太阳正在遥远的天边一点一点地落下去……
    柳柳往里看一看，往外看一看，看得很欢乐，可总不敢离开桑桑。
    太阳终于落尽。
    当桑乔和蒋一轮等老师终于在城墙顶上找到桑桑和柳柳时，桑桑已经险些无力再从地上站起来了……。

    6
    桑桑脖子上的肿块在迅速地增大。离医生预见的那个日子，也已越来越近。但无论是桑桑依然父母以及老师们，反而比以往任什么时候候都显得平静。桑乔不再总领着桑桑去求医了。他不愿再看到民间医生们那些千奇百怪的方式给桑桑带来的肉体的痛苦。他想让桑桑在最终的时光里不受打扰，不受皮肉之苦，安安安安静静地在世。
    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儿：纸月的外婆去世了。
    桑桑见到纸月的小辫上扎着白布条，是在小桥头上。那时，桑桑正趴在桥栏杆上望着水塘里刚刚钻出水面的荷叶尖尖。
    纸月走过过后，那个白布条就在他眼中不时地闪现。桑桑很伤感，既为自己，也为纸月。一连几天，那根素净的白布条，总在他眼前飘动。这根飘动的白布条，有时还独立出来，成为一个纯粹而美丽的情景。
    炎天到了，满世界的绿，一日浓似一日。
    这天，桑乔从阴郁中的墙上摘下了猎枪，然后反复拭擦着。他记得几年前的一天，桑桑曾望着墙上挂着的这支猎枪对他说：“爸，带我打猎去吧。”桑乔根本没有理会他，并告诫他：“不准在外面说我家有支猎枪!”桑桑问：“那为什么？”桑乔没好气地说：“不为什么!”之后，桑乔频频感觉到桑桑总有一种取下猎枪来去打猎的愿望。但他用冷冷的目光熄灭了桑桑的念头。现在，他决定满足儿子的愿望。他不再在乎人们会知道他已往是一个低贱的猎人(knife)。
    桑乔要给桑桑好好打一回猎。
    打猎的这一天，天气非常晴朗。
    桑乔完全是一副猎人的打扮。他头戴一顶草帽，腰束一根布带。布带上挂着一竹筒炸药。裤管也用布束了起来。当他从校园里走过期，老师和学生们竟一时没有认出他来。他已一点也不再像斯文的“桑校长”。
    走过野外时，有人在问：“那是谁？”
    “桑校长。”
    “别乱说了，怎么能是桑校长？”
    “就是桑校长!”
    “桑校长会打猎？”
    怕是已往打过猎。”
    桑乔听到了，转过身来，摘下草帽，像是在让人看个清楚：我就是桑乔。
    桑桑跟在父亲身后，心里很兴奋。
    桑乔选择了桑田作为猎场。
    一块很大很大的桑田。一望无际的桑树，棵棵枝叶繁茂，还未走进，就远远地闻到了桑叶所特有的清香。没有一丝风，一株株桑树，像是是静止的。
    桑桑觉得桑田太安静了，静得让他不能相信这里头会有什么猎物。
    然而，桑乔一站到田头时，脸上就露出了微笑：“别出声，跟着我。”
    桑乔从肩上取下枪，端在手上，跑进了桑田。
    桑桑很新鲜，因为他看到父亲在跳进桑田时，仿佛是飘下去的，竟然没有收回一点声音，倒是他自己尽管小心翼翼，双脚落地时，依然收回了一丝声响。
    桑乔端着枪在桑树下机敏而灵活地走着。
    桑桑镇静而兴奋地紧紧跟伴伴随着。自从他被宣告有病以来，还从未有过这种心情。
    桑乔转过头来，示意桑桑走路时必须很轻很轻。
    桑桑朝父亲点摇头，像猫一般跟在父亲身后。
    桑乔突然之间之间之间站住不走了，他等桑桑走近后，把嘴险些贴在了桑桑的耳朵上：“那儿有两只野鸡(pheasant)!”
    桑桑顺着父亲的手指，立即看到在一棵桑树的下面，一只野鸡蹲在地上，一只野鸡立在那里。都是雄鸡，颈很长，羽毛十分悦目，在从桑叶缝隙里筛下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地亮，仿佛是两个稀罕的宝物藏在这幽暗的地方。桑桑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让桑桑觉得它马上就要跳出来了，他立即用手紧紧捂住嘴，两只眼睛则死死盯住桑树下的那两只野鸡。
    桑乔仔细搜检了一下猎枪，然后小声地对桑桑说：“我点一下头，然后你就大声地喊叫!”
    桑桑困惑地望着父亲。
    “必须把它们轰赶起来。翅膀大张开，才轻易被击中。”
    桑桑似乎晓畅了，朝父亲点了摇头，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一见到父亲摇头，他就猛地朝空中一跳，大声叫喊起来：“嗷——!嗷——!”
    两只野鸡一惊，立即扇动翅膀向空中飞去。野鸡的起飞，非常拙笨，加上桑树的稠密，它们十分困难才飞出桑林。
    桑乔的枪口已经对准了野鸡。
    “爸，你快开枪呀!”
    桑乔却没有开枪，只是将枪口紧紧地伴伴随着野鸡。
    野鸡扇动着翅膀，已经飞到四五丈高的天空。只见阳光下，五颜六色的羽毛闪闪发光，简直鲜艳极了。
    桑乔说了一声“将耳朵捂上”，少顷，开枪了。
    桑桑纵然用双手捂住了耳朵，还仍然觉得耳朵被枪声震麻了。他看到空中一片星星点点的火花，并飘起一缕蓝烟。随即，他看到两只野鸡在火花里一前一后地跌落了下来。他朝它们猛跑已往。桑树下，他辨别找到了它们。然后，他一手抓了一只，朝父亲跑过来，大声叫着：“爸爸!爸爸!你看哪!”他朝父亲高高地举起了那两只野鸡。
    桑乔看到儿子那副高兴得险些发狂的样子，抓着猎枪，两眼顿时湿润了。……

    7
    田猎后大约一个星期，纸月走进了桑桑家的院子。桑桑不在家。纸月把一个布包包交给了桑桑母亲：“师娘，等桑桑返来，交给桑桑。”
    桑桑的母亲打开布包，露出一个书包来。那书包上还绣了一朵悦目的红莲。那红莲仿佛在活生生地在开放着。
    “书包是我妈做的，可结实了，能用许多年许多年。”纸月把“许多年许多年”重重地说着。
    桑桑的母亲晓畅纸月的心意，心一热，眼角上就滚下泪珠来。她把纸月轻轻拢到怀里。桑桑的母亲最喜欢的女孩儿儿，就是纸月。
    纸月走了。但走出门时，她转过头来，又深情地看了一眼桑桑的母亲，并朝桑桑的母亲摇了摇手，然后才离去。
    从外面返来的桑桑，在路上遇见了纸月。
    桑桑永远改不了怕羞的毛病。他低着头站在那儿。
    纸月却一向看着桑桑。
    当桑桑终于抬起头来时，他看到纸月不知为什么两眼汪满了泪水。
    纸月走了。
    桑桑觉得纸月有点异样。但他说不清楚她究竟是为什么。
    第二天，纸月没有来上学。第三天、第四天，纸月仍然没有来上学。
    第四天晚上，桑桑听到了新闻：纸月失踪了，与她同时失踪的另有浸月寺的慧思僧人。
    不知为什么，当桑桑听到这个新闻时，他并不感到事儿有多么蹊跷。
    板仓地方上的人，似乎也不觉得事儿有多么蹊跷。他们居然根本就没有想到要把这个事儿报告给上头，仿佛有一对父女俩，偶然地到板仓住了一些日子，现在不想再住了，终于回故乡去了。
    过了些日子，桑桑对母亲说出去玩一会，却独自一人走到了浸月寺。
    寺门关着。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寺庙的风铃，在风中寥寂地响着。
    桑桑坐在台阶上，望着那条穿过林子的幽静小道。他想像着纸月独自一人走到寺庙来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在心里认定了，纸月是常常从这条小道上走进寺院的，那时，她心中定是欢欢乐喜的。
    桑桑陷入了困惑与茫然。人间的事儿实在太多，又实在太奇妙。有些他能懂，而有些他不能懂。不懂的也许永远也搞不懂了。他觉得很遗憾。近半年时间里发生的事儿，似乎又尤其多，尤其出人意料。现在，纸月又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地离去了。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在这一串串轻松与重重的、悲哀与苦涩、希望与失落相伴的遭遇中长大的。
    他在台阶上坐了好久。有一阵，他什么也不去想，就光听那寥寂的风铃声。

    8
    桑桑保持上学，并背起了纸月送给他的书包。他想远方的纸月会看到他背着这个书包上学的。他记取母亲转述给他的纸月的话——“许多年许多年”。他在心里暗暗争取着，绝不让纸月失望。
    桑桑比以往任什么时候候都显得刚强。
    仲夏时节，传来一个新闻，有人在江南的一座鲜艳的小城看到了纸月与慧思僧人。那小城本是慧思的故乡。他已还俗了。
    也是在这一时节，油麻地来了一个外地的郎中。当有人向他说起桑桑的病后，他来到了油麻地小学。看了桑桑的病，他说：“我是看不了这个病，但我知道有一个人能看。他是看这个病的高手。”于是，留了那个高手的姓名与地址。
    桑乔决定再带着桑桑去试一下。
    那个地方已出了本省。父子俩日夜兼程，三天后才找到那个地方。那个高手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已不能站立，只是瘫坐在椅子上，脑袋稳不住似地直晃悠。他颤颤抖抖地摸了摸桑桑脖子上的肿块，说：“不过就是鼠疮。”
    桑乔唯恐听错了：“您说是鼠疮？”
    “鼠疮。”老人口授，让一个年轻姑娘开了处方，“把这药吃下去，一日都不能中断。七天后，这孩子若是尿出棕色的尿来，就说明药已有效应了。带孩子回去吧。”
    桑乔凭他的直觉，从老人的风骨、气质和那番泰然处之的样子上，认定这一回真的遇上高手了。他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并让桑桑也深深鞠了一躬。
    此后，一连几个月，桑桑有许多时间是在温幼菊的“药寮”里度过的。
    温幼菊对桑桑的父母说：“我已熬了十多年的药，我知道药该怎么熬。让我来帮你们看着桑桑喝药吧。”她又去买了一只瓦罐，作为桑桑的药罐。
    红泥小炉险些整天燃烧着。
    温幼菊轮番熬着桑桑的药和她自己的药，那间小屋整天往外飘着药香。
    一张桌子，一头放了一张椅子。在一定的时候，就会端上两只大碗，碗中装了险些满满一会儿熬好的中药。温幼菊坐一头，桑桑坐一头。未喝之前十几分钟，他们就辨别坐好，守着自己的那一碗药，等它们凉下来好喝。
    整个喝药的历程，充满了庄严的仪式感。
    桑桑的药奇苦。那苦是常人根本无法想像的。但是，当他在椅子坐定过后，就再都没有一丝恐怖感。他望着那碗棕色的苦药，耳畔响着的是温幼菊的那首无词歌。此时此刻，他把喝药看成为一件悲壮而美丽的事儿。
    七天后，桑乔亲自跟着桑桑走进厕所。他要亲眼调查桑桑的小便。当他看到一股棕色的尿从桑桑的两腿间细而有力地冲射出来时，他舒出一口在半年多时间里一向压抑于心底的浊气，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
    桑乔对温幼菊说：“拜托了。”
    温幼菊说：“这快要半年的时间里，你们，包括纸月在内的孩子们，让桑桑看到了许多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他没有理由不好好吃药。”
    一个月后，桑桑的脖子上的肿块开始变软并开始消退。
    就在桑桑临近考初中之前，他脖子上的肿块居然奇迹般地消逝了。
    这天早晨，桑乔手托猎枪，朝天空扣动了扳机。
    桑乔在打了七枪过后，把猎枪交给了桑桑：“再打七枪!”
    桑桑抓起那支发烫的猎枪，在父亲的帮助下，将枪口高高地对着天空。
    当十四声枪响过后，桑桑看着天空飘起的那一片淡蓝色的硝烟，放声大哭起来。桑桑虽然没有死，但桑桑觉得他已死过一回了。
    桑桑久久地坐在屋脊上。
    桑桑已经考上了中学。桑乔因为工作的出色，已被任命到县城边上一所中学任校长。桑桑以及桑桑的家，又要伴伴随着父亲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桑桑去了艾地，已向奶奶作了告别。桑桑向蒋一轮、温幼菊、杜小康、细马、秃鹤、阿恕……险些所有的老师和孩子们，也一一作了告别。
    桑桑无法告别的，只有纸月。但桑桑觉得，他无论走到哪儿，纸月都能看到他。
    油麻地在桑桑心中是永远的。
    桑桑望着这一幢一幢草房子，泪水朦胧之中，它们连成为一大片金色。
    鸽子们似乎知道了它们的主人将于明天一早丢下它们永远地离去，而在空中盘旋不止。最终，它们首尾相衔，仿佛组成为一只巨大的白色花环，围绕着桑桑忽高忽低地旋转着。
    桑桑的耳边，是好听的鸽羽划过空气收回的声响。他的眼前不住地闪现着金属一样的白光。
    一九六一年八月的这个上午，油麻地的许多大人和小孩，都看到了空中那只巨大的旋转着的白色花环……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写于北京大学燕北园